冷淡仙人偏得道

最是诗人安稳处,一编文字一炉香

如若你看到了这扇门……

这是一个令人绝望的故事,如果你坚持看下去的话,那么就……看罢。

有这么一天,其实后人也确实不大记得这样一天了,八月里的廿三还是廿八——因为征战,厮杀,鲜血与死亡。

那天的天是黑灰色的,然后,太阳再也没有升起来。很多人,蜀人,默默的走在汩汩的汉水之上,间或的猿哀怨的啼叫出叫人心内滴血的凄惶。他们沉重的步伐,拖着一口黑色的棺椁。棺椁用木不见得怎样考究,甚至有一丝简陋。它的主人说自己“在外任不使内有余帛,外有嬴财。”但所有的人,都待之若世间之珍,因为那里是他们丞相的遗骸所存。他在人世的最后一丝痕迹。

这些看不出悲戚看不出愤怒,甚至有些木讷的汉子们将这个无余财的人的棺椁从五丈原带回他可以眺望他躬耕垄亩之地的汉水中流,他回不去成都的锦绣之地,因为那里有太多的君臣顾虑,太多的是是非非。这一切,都是他们的丞相安排好的,一如这位老臣在出山时就安排好了自己将要走的每一步一样。

运筹,是这个丞相给世人的,他叫做诸葛亮。

很多人很喜欢把他和汉代的张良放在一起比较,比较来计较去,便把两个人都比较到了羽化成仙的地步。即便这个丞相其实是个事无巨细,谨慎小心,并日而食也会胃疼的普通人。

汉子们送了一程,又一程,其中有他的门生,有他的故吏,也有些含着泪水叫着孔明的——他的至亲们。然而他是听不到的,只是住在黑红色的木椁中,保持着一国之相最后的威严,让人们看不到他也会溃烂,腐朽,长出让人恐惧的尸斑。

他们渐渐远去了,放下他的躯骸,仿佛是最后一个人把一柄羽毛扇放在石桌上,内室门便徐徐关闭;接着,墓道渐渐封死。不会有人再见到他了。

荒草,萝蔓,攀援着覆盖在整个墓地,岁月在无声无息中流转着。

没有人敢再去打扰他。

还是没有人愿意去打扰他呢?

他的子孙在蜀灭亡时,死去了。他的族人,渐渐迁走异乡,迁回故土,四散了。他的子民,三代以后,便不再提及他们的丞相,因为晋啊,宋齐梁陈啊,这些纷乱的朝代不断的换来换去,叫他们很快把他和历史淹埋在了一起。

汉忠武侯墓就这样静悄悄的,在定军山麓,在勉西的这个角落里,安静的无人问津。

后来有一天,一个书生,在书上看到了忠武侯诸葛亮卒葬于距离自己只有咫尺的定军山的话,便掩卷长叹,要是能看到这位鼎鼎大名的丞相就好,哪怕只是从他羽扇上拿走一瓣羽,或者他的一丝发,也好。他手舞足蹈的把这件事情和他的酒友阿狗说了。阿狗是专门做这种倒斗生意的,但是听说是诸葛亮的坟,倒是一百八十个不乐意。

诸葛亮是个穷人。阿狗谆谆教诲书生。

书生挥斥方遒的无所不用其极的威逼利诱阿狗,最后阿狗无奈的看着这个酒醉的书生,用从未有过的谨慎对着书生挥了一拳,然后书生不知是酒醉还是这一拳真的有效的关系,终于不再喋喋不休,晃晃悠悠的扶着桌子,继而吐了阿狗一身。

除了遇人不淑外,阿狗没有别的办法来解释这尴尬的场景了。他推了推书生的屁股,在他的腰间摸出钥匙来,然后把他放在肩头,扛回了书生的家。书生还在一路走,一路吐。

“叫你惦记诸葛亮,报应啊!”阿狗说,把他扔到床上,为他宽了衣,为他擦拭着呕吐的痕迹。

“要不是看在和你从小一起长大的份上,真该带着你去那该死的地方去看看。”阿狗说,在确定了书生已经熟睡了之后。一如他从不对别人说他他的腿是怎样跛了的,他从不提那位忠武侯的坟茔,即便他留在汉中一半以上的原因是汉中一代多古墓。

“娘滴,那里也是你去得的?”阿狗抚摸着酸痛的腿,看着外面的天划过一道闪电,便索性也钻进书生的被子里,混乱凑合一宿,一来免得书生半夜酒醒后无人照料,二来,他心底那隐隐的恐惧又钻上了心头。

混沌的睡去,便仿佛又看到了那荧荧的坟茔上飘摇的几只萤火虫,鬼眼一样的看着他,死死的盯着,无论走到哪里,都会被人注视。他用手里的锹拍打着在身边萦绕不去的那种恐惧,可是越来越多的萤火虫就这样不远不近的跟着,直到他来到那个香火缭绕的武侯古庙。这是说是庙,却是住着一些道士们,每日看着这一方坟冢。

那一次,他已经有十年不曾来到这里了。年少时的他在这里迫于生活的做个香烛道人不过也只是一年间的事情。一年以后,他被倒斗行的祖师级人物看中,自此一去,便干了那永不见天日的勾当。他这次回来,并不是这个墓里有多少金银宝贝等着他,而是,大帅的军令。大帅是一个读过三国演义而后把三国演义当兵法的人,他说,朱元璋治国,半部论语,我治军,半本三国演义。因为三国演义,他很想,看看诸葛亮本尊——阿狗说,倒粽子的事儿我不干,大帅就把剑架在他脖子上说:“娘了个腿儿滴。额个读书人,看完了以后再给放回去,怕屁哩。”阿狗没办法,只有悄悄的回到这里,看着这一方山水独秀,却有着物是人非的感慨。一例和他在此间的小道士们也早四散不知何处——除了那个主持庙宇的道长。那人爱诸葛亮爱到对这庙宇里的每一草一木,一树一花都了如指掌。

阿狗每次看到他,都觉得他完全能够洞悉他的内心,所以,他从不敢去看着这位道长深邃的眼睛,反而他觉得,如果这里有一天能有一个人得道成仙的话,就是这个道长,可是要是问这个道长是否信奉老子什么的,他倒是觉得这个道长的宗教,就是每天都要去顶礼膜拜的——诸葛亮。

诸葛亮,就保佑这个人成仙吧。阿狗想着,蹑足潜踪的穿过祠庙区,朝着武侯的那坟茔走过去。他蹲在墓碑前,看着上面写着的汉丞相诸葛武侯之墓的碑文。这前朝人所写的墓碑,是他当年每日必擦的活计之一。而今抚摸上去,也不见一点尘埃。老道长的习惯还是一如从前。他看了一会儿那“汉”字,想起自己每次提到蜀相都会被老道长呵斥的情形,不禁恨隐隐钻了上来。

“你就是个蜀丞相。”他心里发狠的说道,仿佛这句比辱及先人的话更能刺伤这位墓主人一样。

考察了一圈下来,他发现了一个重要的问题,那便是,无处搁置盗洞出来的土——不可能在这样一个地方假装出殡,堆砌出更多的坟冢来的。他靠在汉白玉的栏杆上,闷闷的看着天上的星辰。北斗星正好落在由五十四株古柏构成的八卦图上,他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有山怀冢,星覆斗沉,八卦无穷,相克相生,如此好的风水,难怪此人是诸葛亮了。

然则,和自己记得的魏晋墓地多有不同,依山傍水之地明明该在百余米之外的那一处,才是更佳。想到这些,阿狗忽然闷笑了起来。诸葛武侯原也不过如此,选的对地,选不中穴。又或许是五丈亡故太过急促,是哪个无学的后辈为他草草点穴也说不定。这么想着,又觉得百米之外那一处地大有可用。不禁志得意满的回去了。

十天以后,大帅,便带着他的军师来谒武侯墓,庙主亲自相迎,陪着大帅谈古论今,忽然大帅对着诸葛武侯墓伏地再拜,不曾有人准备蒲团。庙主被这位虔诚的大帅弄得万分感动,言语交谈间,却又不禁因大帅一口一个蜀国而皱起了眉头。

“大帅,那个……汉丞相。”他实在忍不住说。大帅便回头瞪了他一眼,继而,全然的回过身来,他忽然一怔,然后手舞足蹈的大喊,原来这个墓是假的啊!

老道长一凛,看着大帅带着自己的军师朝着墓的另一方,指着微微隆起的地基说:“真正的墓穴应该在这里。”身旁的军师不断随声附和,仿佛他们发现了天大的奇迹一样。接着大帅就又天圆地方,五行八卦的乱讲了一通,老道长觉得自己实在没有什么与此帅相契合的点,便由着他胡乱说,自己拿起扫帚,将墓前的几瓣落叶扫去,顺便,扫去这混人们的痕迹。

孰知第二天,大帅便不依不饶的一定要在那隆起之处立“真武侯墓”的碑。事情便愈发的不可收拾了。

庙里叮叮当当的乱响,吵得老道无法安心修道,又怕他们伤害了武侯墓旁的草木,尤其是汉柏。可大帅有命不许他和任何一个道人进入墓地区,说他们唠唠叨叨,惹恼这群丘八爷们,反被士卒伤害到性命。这让他又无可奈何。焦急,彷徨,又劝着自己心安下来,不过就是几天的功夫,墓碑建好以后,也许,大帅就走了。不过是个贪图后世名声的俗人而已。

阿狗有时候可以看到那摇曳的不眠的烛火——他是个盗墓的人,灯灭鸡鸣不倒斗。看到后,他便翻身钻进墓道,曲曲折折的继续着自己每天的功夫。大帅给了他十天,五个兵卒,要把墓穴挖开,打开棺椁,叫他看看究竟里面是诸葛还是衣服。大帅更是想自己亲自钻进去,瞻仰一下自己崇拜已久的这位丞相大人。阿狗自己在前面慢慢的探寻着,身后的兵卒就一篮一篮的往外倒土,全然堆向墓碑后的微隆起处。

第九天的时候,墓碑基本建造完毕,湿漉漉的盗土也被植被覆盖好。阿狗这一天出现在大帅府内。

“阿狗,怎么样了?”

“已经马上要看到墓门了。”

“那么有把握?”

“大帅既然不相信我,又何必叫我做呢?”

“呵呵……你这小子,倒还那搪了,一切,都是为了爱诸葛亮嘛。”

阿狗没有说话,他的脑中忽然闪现出一只粗糙的手在拂拭着墓碑的画面,那是老道长的。他闭了下眼睛,大帅便又笑吟吟的端着酒杯出现在了面前。

“阿狗啊,明日,本帅也要夜入诸葛墓!”

“大帅,此事凶险难料,还是请大帅敬候佳音吧。”

“哈哈!听说墓内有些物事一旦见了天日便子虚乌有了,为帅岂能错过。一定要亲往,倘若那武侯遗书尚在……”大帅说,眼内充斥了渴望的神采。那兵书战策才是他所要的,他要成为当世之诸葛。

阿狗没有多说什么,他觉得除了金银器物对他有用以外,其他都是浮云。若不是大帅有兵有刀,这宗买卖,他断然不会做。好在明天就要见到墓门,魏晋坟墓大多简陋,况且又是诸葛这种冢足容身的小墓,实在没有什么难处。

第十日,斜月。阿狗带着大帅一行人又悄悄的潜入武侯墓,老道长的卧室照样有一盏微弱的灯。他听到些微的声响,想出去看看,又觉得必然是和前几日一样,是那些刻石碑的兵卒晚上喝醉了酒在嬉闹,便倦倦的将今天写的书又重新看了几遍。他最近一直做的事情是对武侯陵园进行最确切的记录,他不希望在百年后的人们忘却了今日武侯陵园的本来面貌。他默默的做着这件事情,默默的与大帅的权做着争斗。

阿狗们钻入盗洞,大帅第一次来到地下的神秘世界,激动的呼吸局促,险些将前面的火把吹灭。阿狗第一,大帅第二,军师第三,后面是五个兵卒,驾轻就熟的来到墓道门前。这是一个朴素的石门,和普通的汉末墓门类似,机关触动,墓门便自动关闭,不复开启。阿狗驾轻就熟的操纵机关,加之年代久远,里面支撑的木头腐败,几个人用力一推,石门便轰的一声,洞开了。阿狗把那五位士卒留在墓门口守着。把这最清闲的工作留给他们,以示对这些天几人厮混情谊的回馈。几个人笑嘻嘻的知道这个穷丞相墓中没有自己想要的,也乐得清闲,站在门口彼此胡扯着。阿狗和大帅军师朝里迈步,便觉得里面阴冷的气息扑面而来。他,独自一个人在这里已经安静的等待了一千多年。

阿狗没有多想,举步迈进墓道,手摩挲处,是魏晋墓穴中常见的壁画,大约讲的都是墓主人生前的功绩。大帅举着火把津津有味的看着,不断的发出“哦”“啊嗯”的声音,表示这些事情自己都知道的。然而渐渐的,他的声音越来越小,走步越来越迟缓,阿狗回头看,竟然在火光中看到他面上的两行清泪。大帅在哭泣?身后的军师更是泪如涌泉,继之以血。阿狗很纳闷,只得返还叫他们跟上,因为这墓越发的邪门,怕一步跟不上,便惨遭千年鬼魂的毒手——虽然那鬼魂是诸葛亮。

只见大帅指着墓壁上的画,呜咽的无法言语。阿狗顺着他的指尖,看着那些画图。画风简朴,色泽鲜活,勾画的无外是些三国旧事,听师父也讲过些的。可是,看着看着,就仿佛一个女子纤弱的声音随着自己慢慢的附和着。

“阿狗,他便是诸葛武侯啊。”女子说着,那声音充满了对泪水的蛊惑,叫人不自觉的将这句话在胸口读了一遍又一遍,然后全然萦绕在胸口,仿佛大石一样的无法推走,呼吸逐渐艰难,而这句话还在反复着,缠绕着,仿佛要把人困在这句话里,叫人拼命的为这句话滴下泪水,连肺也抽干了。

“阿狗,你要记得这个诸葛武侯啊。”女子说,在阿狗艰难的朝着墓室走去的时候,他距离墓室的门越来越近,这声音就越来越强大,最后变得凄厉,划破耳膜。

“他累了,你让他歇歇嘛,歇歇嘛,歇歇嘛……”阿狗的手指触向墓室门的时候,“歇歇嘛”这三个字仿佛变成了一种催眠,使得阿狗的腿完全无法抬起,他的泪水模糊了整个视线,觉得逐渐的无法动了。大帅在他身后不远处已经哭得以头触地,面额出血。而军师哭得昏厥过去。阿狗摸了摸脸上的泪水,觉得只要打开面前这扇门就可以破除这种魔咒。忽然墓门外发出几声惨叫,阿狗知道不好,墓门很有可能关上,这是墓主人在劝说无效后用的最后一招,即便是墓门被盗墓者破门而入,最后一次墓门的关闭也会与盗墓者同归于尽。阿狗拖着大帅和军师奋力的往外爬,觉得走出的时候渐渐的泪水少了许多,及至到诸葛隆中对那砖前面,泪水已经全部收干,步履也不蹒跚了。只是那昏厥的军师比较难弄,阿狗索性扛起他,一缩身爬出墓道,墓道外的五名兵卒的头全然不见,直挺挺的站在那里,仿佛墓道多年的守护石佣一样。他们的血顺着墓道的倾斜流淌入地宫的排水系统,最终,可能归入汉水之中了吧。

果然,墓门缓缓的关闭,荧荧的火把在墓道中即将熄灭,阿狗看到自己曾经手中火把忽然亮了一下,把墓室门照亮,那上面有一个小小的手印,旁边两个小字,仿佛写着“阿黄”。

门轰的关上,一切,寂静了。

五位士卒尸身倒地。

阿狗带着大帅和渐渐有些清醒的军师爬出盗洞,阿狗发现自己的腿,不好用了。北斗星依旧在深邃的天空中,那弯斜月冷眼看着这群疲惫不堪的人们。阿狗才发现,这墓其实是建在“三台书案”之心上,这里若不是正脉,却是哪里呢?

阿狗笑着自己的愚钝,又想起内室门上那小巧的手印和阿黄两个字,一行泪便真的从心里流出来了。诸葛丞相有妻若此,夫复何求。

回去后没几天,军师便死了。大帅自从那日嘱咐了一定要把盗洞填上后便一直疯疯癫癫,回京不久便被皇帝免职,回乡耕种去了。他倒是常把臣本布衣在口中吟诵个千遍百遍。阿狗的腿常年酸软,倒斗的勾当也做得少了。日益贫困潦倒。

永久的,是那扇门倒常常出现在阿狗们的梦里。

又一次见到那门了,阿狗猛的坐起身,看着身旁依旧熟睡的书生,擦了擦冒出的冷汗。翻身躺下,就听到一直磨着牙的书生,忽然幽幽的说:“他累了,你让他歇歇嘛。”

一道闪电,划过了阿狗苍白的面孔。

篇末语:本文纯属虚幻,如有雷同,绝对巧合。武侯墓附近尚未发现盗洞,武侯墓保存完整。

BUT,想要拿着小铲子去盗武侯墓的童鞋们,你们已经被诅咒鸟。啊hoho,“他累了,你让他歇歇嘛。”

评论

热度(19)

  1. 共2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